胶木厂记忆
窗外
(读伟江兄关于华山路 1000 弄话题有感)
我踏进胶木厂时,门口还挂着“公私合营三星胶物品厂”的
牌子,可以料想,是一家由一些靠着自己的双手辛苦创业而微有
小财的小老板们被合营起来的小厂,其所棲之地乃老厂前辈们所
说的“大圣庙”。
听“赤膊蟀”说起,他进厂时,后建的 6 号车间的墙上还残
留着“大圣庙”的菩萨像。6 号车间依食堂而建,从老厂食堂的
屋顶结构看,符合寺庙大殿建筑的特点。
大圣庙在关于长宁区境内地方资料上有所记载,但它供奉的
是何方“圣人”以及确切的历史则没有详解,应该是座名不经传
的小众寺庙,但从留在老厂粉间的张“大和尚”的经历看,胶木
厂的这个“大圣庙”很有可能与南通狼山上的广教寺有关(这一
点,志强兄曾有所提),在顺山体逐级抬升的广教寺上有个“大
圣殿”,供奉的是广教寺开山鼻祖。据曾担任专案组工作的“特
派员”先生回忆,在慰问回乡工人时,曾登狼山与僧人交谈,确
认有僧人知道张“大和尚”其人,说明大圣庙不仅与狼山广教寺
有某种关联,还有僧人往来。可叹粉间里的张“大和尚”与曾经
的大圣庙的张大和尚已判若两人,那个容光焕发、一副菩萨相的
老僧已还俗成在黑尘飞扬的黑暗小屋里讨个饭碗的老职工,与他
一起的,还有一个还俗的和尚,人称“小和尚”。
胶木厂的一段破庙前史和在简陋的劳作环境里谋生的群体
胶木厂记忆
形成了一个典型的社会底层环境,这使得某些后来离开“大圣庙”
的人在回忆起这段没有光鲜的经历时难免不爽。文革时有张大字
报的标题很著名,曰:“庙小妖风大”,这张大字报的作者估计也
是后来较早离开胶木厂的人。其实我们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厂也是
人才辈出的藏龙卧虎之地,后来出去当领导、做老板、成为大学
老师和从事艺术工作的多有建树。
但是对既离不开胶木厂又不适应这种环境的我来说,心里一
直有压抑感。我的师傅谢明春被调到乙班后,我由鲍炳照师傅“托
管”,有一次鲍师傅等人上门作家庭访问,我听鲍师傅对姆妈说
我是“怪人”;下班后澡也不洗就走了。
我的“不适应症”终于为“眯眼”所不容。“眯眼”是新上
任不久的甲班工段长,心胸跟眼睛一样,因为看我不顺眼,心里
不舒服,老是用他小小的斜白眼看我,却又奈何不了我,于是经
常在升任副厂长的前老工段长面前抱怨,希望把我甩掉。也终于,
前老工段长找我谈话了。老工段长是个地道的老宁波,有着宁波
人与生俱来的能说会道的天赋,语腔里洋溢着浓浓的海腥味,活
龙活现。他像开导自己任性的孩子一样,一点都没责备我,然后
决定把我调离“眯眼”的工段,到“老侠客”的丙班去。谈话时,
“眯眼”一直待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紧盯着我们,一副缩头缩脑的
样子。
在丙班我感受到了些许的宽松。“老侠客”是丙班工段长,
年纪轻,待人也亲切,尤其对进厂不久的小青年特别关照,甚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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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当笑话一样地告诉我,“老侠客”关照小青年:万一模子不
慎掉下来不要去接,快点逃开。听起来,这话有点不合常理,其
实“老侠客”是怕工伤事故发生在小青年身上。
有一次看到“老侠客”像孩子那么开心地跳起来触摸吊在过
道上的绳子,顿时心怀也宽畅起来。
“大圣庙”总是以最原始、最朴素、最低级的方式演绎时代
的精神和社会的动荡。不知谁的怪招,要通过吃“忆苦思甜饭”
来体会“新社会”的甜和“旧社会”的苦。吃“忆苦饭”的这天
正好上夜班,所有职工都必须到食堂去吃“忆苦饭”,我领了“忆
苦饭”后悄悄离开食堂回到五号车间,想寻个地方处理掉,不料
“豺狗”注意到在食堂吃“忆苦饭”的少了个人,于是寻踪而来。
“豺狗”摸进五号车间时,我已经把难以下咽的“忆苦饭”处理
掉了。
“侬饭吃好啦?”“豺狗”用疑惑的眼光上下打量我,觉得
我不像刚吃过半夜饭的样子。
“吃过勒!”我避开他的目光,装得若无其事。
“豺狗”显然已经吃准了我,他用警惕的眼光在几只垃圾桶
里搜索,渴望发现他怀疑的东西,但他什么也没发现。“豺狗”
很忠心,觉悟高,嗅觉灵,但智商不够;那团“忆苦饭”早被我
从五号车间的窗口扔出去了!
这是一个漆黑的夜,外面伸手不见五指。
当时,是厂里的造反队掌权,我亲眼看到“豺狗”把他的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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疑告诉班上队委时的诡异情形,但是他们没有证据。
像“豺狗”那样有“政治觉悟”的人,厂里真真假假的有不
少,如果“庙”里有人举报可以理解为“政治任务”的话,“庙”
外有人上门来举报就是推动社会走向更加愚昧的国民奸细了。
也是造反队当道之时,五号车间外的一个邻居一天来到厂里
举报,说是听到有人在厂里用小提琴拉黄色音乐。厂休日,有人
在五号车间拉小提琴,而且拉的是“梁祝”。造反队的头头们马
上想到是我,但没来找我;年纪轻轻,一张白纸,而且与世无争,
绝非造反队的关注对象,再说,拉黄色音乐的证据呢?
我一直不知道有这回事,直到有一次在陈翠英师傅家里碰见
当时在长宁区造反联络组担当联络员的吴某,才从他口中得知。
对造反队,这个半世纪前的时代“特产”我是不屑一顾的,
但是我们胶木厂的造反队相对还是比较有人情味的,毕竟都是生
活在社会底层吃五谷杂粮的老工人、老师傅和老百姓。
在压抑的“大圣庙”里,唯一让我欣怡的是五号车间东头的
窗外。
窗外是一派华山路弄堂景象,在奇光异彩的一众弄堂洋房间
也有孤立的几幢简易小屋,住着的自然不是洋房里那般的居民,
在这个上海的西南角上,既有华丽、高雅的花园洋房,也夹杂着
破败不堪的贫民窟,那个上门来举报拉黄色音乐的人让我联想到
“豺狗”,那样的人应该不是住在花园洋房里的主人,也许就是
住在那几个贫民窟里的某一个,那是一个“贫下中农”和“无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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者”最具“革命”性的时代。
那个时代过去了!
伟江兄所说的华山路 1000 弄这个号码可能已经不存在了,
今天,弄堂格局已经发生很大变化,再也寻不回那些熟悉的记忆
点了。
2024 年 3 月 22 日